深夜天使
(原載於香港大學學生會《學苑》二零一五年四月號社會文化專題「夜」內,下文為重新修訂後之版本。)
夜幕之下,香港有群默默耕耘的社工穿梭大街小巷接觸散落各區的夜青。普通人往往對這些邊緣人士避之則吉,惟有外展社工會定期在晚上尋找夜遊青年人,讓他們打開心窗,協助他們重回正軌。
2001年,社會福利署就夜青問題增設了「青少年深宵外展服務」,服務由政府資助的十八間青少年服務中心負責。根據《津貼及服務協議》有關青少年深宵外展服務章節,各青少年服務中心均會從每晚十時起提供外展服務至翌日清晨六時,服務為6至24歲於深夜遊蕩的兒童及青少年提供即場危機介入、安排夜青接受主流青少年輔導等服務。此項服務的範圍現時已覆蓋全港十八區。
《學苑》今期(二零一五年四月號)有幸邀請外展社工「火腿」(化名),談談其工作經歷,還有對現時夜青問題的看法,以及對深夜的感受。
社工於許多人眼中都是比較親切、平易近人的,火腿也不例外。當筆者邀約他訪問的時候,他主動提出去一間類似麥當勞的餐廳進行訪談。筆者本想提議去咖啡廳進行訪問,以示對被訪問者的尊重。不過,或者就是這些平民地方,才顯出社工和藹的一面。
訪問約定了在北角某麥當勞進行,筆者先到北角港鐵站稍候。數分鐘後,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向我揮手,這個人就是香港深宵外展社工的其中一員。
火腿年紀輕輕,友善而且謙虛,訪問開始前就對我說:「其實我經驗尚淺,到現時為止,我做深宵社工只有一年半的時間。」他隨一個六至八人的外展隊工作不足兩年,但他娓娓道來的工作細節,讓我覺得外展社工果真不簡單。
「我們每晚的外展工作主要圍繞遊戲機中心、網吧、公園、公共屋邨等地方。這些地方可謂我們的據點。其實我們做外展與巡邏差不多。」香港各外展社工隊均有一輛專屬他們的七人車,以便社工團隊於短時間內穿梭負責的區域。「除此以外,我們還要跟那些娛樂場所建立關係,好讓他們願意把異常情況告訴我們。」
「雖說如果當青少年人夜晚在街上流連,警察有權帶他們回警署,然後通知家長或監護人要接送他們離開,但其實執行程度比較小。」據《警察通例》第34章,當警員發現有迷途兒童的時候,必須將該童送回家或留在警署看管。「老實說,這個(低度執行)現象可說是正常的,始終被帶回警署的少年人通常都會感到反感,更會覺得為何自己沒做錯事但卻被抓到警局。」
火腿形容外展社工是「守尾門」的工作,但同時認為外展社工可做到的十分有限,因為他們沒有可能遇見街上所有夜青,只希望能在狹縫之中盡努力讓夜青開始融入社會。
與社工工作結緣
――「其實為何你選擇夜青作為你的工作對象?」
「我認為(外展社工)工作的吸引力在於做下去會讓你想發掘更多,漸漸就會發現這工作的意義。」火腿笑言許多剛畢業的社工本來非常熱血,懷有一股衝勁希望幫助許多有需要的人,但當這團火燃燒殆盡過後就會迷失。「我心中那團火當時沒有這麼強烈,反而經常思考自己為何要日夜顛倒工作。」他形容深宵社工的薪金好像買起了社工的「心肝脾肺腎」。
火腿在中六、七預科的時候接觸過社工,其後看過大學聯招目錄就覺得適合的科目不算多。出於純粹想幫助人的想法,於是他就踏上讀社工之路。
「『為甚麼做社工』是社工系面試的必答題,但無疑許多學生的答案都是『想幫助人』。」火腿憶述面試官續問:「每個人都說要幫助人,但其實你想怎樣幫?為何一定要當社工?」他坦言往後讀書的三兩年也在思索這道問題。學業完成後,他自知經驗尚淺,年紀尚輕,深明未能勝任家庭社工、復康社工等角色。「最後有兩份工作願意聘請我,分別是兒童工作與深宵社工,最終就選擇了深宵外展。」他補充說:「覺得深宵外展比較少人會去做,還有一份神秘感,所以就決定踏上深宵外展之路。」
走到街上的社工
――「當你開始當深宵社工的時候,覺得怎麼樣?」
「其實大部份新人在入行的首個月都不太清楚自己在做甚麼,包括我在內。」火腿解釋箇中原因為新入職時需要熟讀培訓文件,加上個案許多時需要靠自己在工作期間尋找。正所謂萬事起頭難,社工工作需要過一陣子才會開始上軌道。
至於轉介個案,火腿表示這並非如一般人想像中的多,或許一百宗個案當中也未必有一宗屬轉介個案,所以深宵社工尋找新個案就需要長時間留意不同地方,甚至在同一個地方不斷「遇上」同一個目標。由於每位夜青未必定時在某個地點出現,「深宵外展社工需要花心機接觸夜青,還要靠着緣分。」
――「你認為夜青是怎樣的人呢?」
「我覺得社會上許多人,甚至政府對夜青的印象都很表面,覺得這群人會搗亂和帶來麻煩的。有些人甚至戴有色眼鏡看待這群人,認為他們會偷東西、騷擾人等等。」火腿指出這些不了解正正反映了社會的標籤現象。「標籤在香港這個地方是必然存在的,繁忙生活令人不願意花時間了解其他群體。雖說科技發達,但同時人總愛選擇性吸收資訊。」他帶點無奈的語氣道:「每一隊外展社工隊只有七、八個人,希望改變的力量是有限的,就算能夠舉辦深宵社工體驗,依然不足以讓整個社會有足夠理解。」
「每個夜青背後都有一個故事。」被社會標籤為「地底泥」的夜青之中,不少是由他們身處的環境迫不得已造成,可能是低學歷、可能是沒有錢、可能是家庭問題,迫使他們要在街上流連,成為了他們接觸一些不良組織的契機。
「由於社會不接納夜青,他們難以在社會立足,就連簡單的日常生活也會碰到困難,何況在社會之中。你試試看,每年的施政報告對夜深青少年問題隻字不提。」這些因素讓夜青們渴望獲得他人重視,更是他們進入不良組織的助燃劑。可惜,夜青加入不良組織後大多難以脫身,因為那些是他們少有的依靠,這些群體的世界就是他們看到的世界。
「我們的工作是要提醒他們不要走歪路,但他們的未來就只能在他們的手中。」社工可以做到的有限,先導工作旨在防止夜青們繼續踏進深淵,泥足深陷。每個人皆是獨立個體,夜青能否向正途前進只能靠他們本身,社工只是輔助的角色。這個觀點與美國社會工作學者 Felix Biestek 提出的社工個案七大原則(Seven Principles of Social Casework)中的案主自決(client self-determination)原則相互呼應。
「我一年前(2014年)遇上了一個夜青,之後一直沒有聯絡,但最近突然致電給我。」火腿笑言社工的卡片有機會是懂得發光的,夜青也許會在某個時候突然發現他們的卡片。他用「播種」比喻外展社工工作,縱使未必每顆種子都有收成,但始終會在部分夜青心中萌芽,讓他們知道有人願意成為他們的聆聽者及提供求助途徑。
當遇上打鬥場面
――「請問哪些場面對你來說是比較深刻的?」
「未有甚麼可以說是非常特別的,但我可以跟你說一些打鬥的場面。黑社會分了許多不同的派別,派別之間的微小爭執都可能會引發一場打鬥,例如不經意眼看一下也有機會被視為藐視。」火腿指出打鬥是社工口中的危機之一,還有吸毒、入院、離家出走等。以他所知,全港各區不時會出現打鬥,所以深宵社工從未遇到打鬥的機會是零。
「當在一個地區工作得越長時間,就會越理解區內各組群的動態。」深宵社工會隨時間培養出感應危機的觸覺,盡量防止打鬥場面發生,但基於人身安全的考慮,他們只可在能力範圍內做預防工作。即使社工無法在打鬥期間調停,但仍以保護夜青作為大前提。
――「有沒有遇到危險的場面?」
「當外出服務的時候,我們就會提高警覺,觀察打鬥究竟會否在附近出現。相對上較危險或有較大機會出現打鬥的地方,是那些出口狹窄兼且有暗角的公園。」打鬥在深宵社工眼中屢見不鮮,但火腿近年從未聽過深宵社工在執勤時受傷。
雨傘過後的夜青
――「雨傘運動通宵達旦,應該都有夜青參與其中。在清場以後,他們的心態有否轉變呢?」
「以我所知,有些邊緣青少年人會到物資站幫忙。從他們的角度來看,雨傘運動讓他們找到一個暫時的角色。」火腿以前曾邀請夜青做義工,但通常也無功而回。夜青們這次願意到物資站當義工的主因是「雨傘運動有學生追求自由平等的光環加持,讓他們認為參與運動能抬高自己的價值。」同時,「參與運動好讓他們從物資中獲取食物、衣服等物質回饋也是他們走上佔領區的原因。」這七十九天的社會運動,對他們來說是前所未有的。
「雨傘過後,有夜青跟我說期待下一次社會運動。」火腿表示最令人擔心的是他們未必理解運動意義在於甚麼,還有社團或會趁機進行與運動無關的勾當等。對於夜青及運動本身來說,這些問題皆是不健康的。
「清場以後,夜青們對警察的觀感雪上加霜。」就算在雨傘運動前,不少夜青也可能接觸過警察,雙方甚或曾發生肢體衝突。雨傘運動一連串有關警察的負面消息與報道,讓警察在夜青心中的跌至谷底。「明顯地,現時夜青在發生任何事情後更不願找警察幫忙。這是許多社工不想看到的事實。」這個趨勢顯示,夜青不再相信唯一能夠幫到他們脫離危險的正式權力,警察不再是夜青求助的對象。他慨嘆這是個可悲的事實,但無可否認:「警察現在的形象在他們心目中已經蕩然無存。」
「以往夜青們基本是找同黨解決問題,但現時這個問題變得更為嚴重了。」火腿指出社團內的青年人普遍選擇在闖禍後尋求「大佬」協助,採取「以牙還牙,以眼還眼」的態度反擊。他冀望夜青們能夠循正常途徑解決問題。
特別的深夜偶遇
――「曾有否在工作中遇見一些特別的人呢?」
「我想這個人讓我找到深宵外展的意義。」那是大概一年前(2014年)的某個晚上,有個戴着耳機的女中學生獨自在深夜的街上徘徊。「最令我深刻的是,那女學生對我說:『我從來沒想過晚上會遇到社工。』」該女學生從未想像過有人會在半夜三更聽人傾訴。火腿坦言社會並不多人知道深宵外展服務的存在,只知道社工會在學校輔導青年人。
「我想如果那次我沒有主動找她,她之後應該會去自殺,因為她心中的世界充滿了灰色,成長過程也不愉快。」火腿記起那女學生表明自己有家庭問題,並在學校受欺凌,所以傾談初期仍然抱有強烈的戒心。
「遇到每個青年人都是緣分,能夠遇上並且可以繼續跟進是更難的事。」火腿重申緣分對深宵外展社工來說是非常重要的。那個女學生本來很少於晚上出沒,只是剛巧那天在家附近遊走。她最終獲轉介至日間服務。
「深宵外展所做的事其實很普通,只不過是比普通人走前多一步,讓一些失意的夜青們找到傾訴的對象。」
社工往後的冀望
「就在前幾天,有位同事談及時事:『政府與其建造一條效用成疑的第三條跑道,不如投放那1,415億元去改善其他社會問題。』」火腿眼見政府現時只求經濟效益,對未有正視社會其他問題表示失望。
誠然,被量化的數字是客觀的,但許多東西價值不能以數字量化,而改善這些問題不代表對社會沒有效益。「如果每事講求是否合乎經濟效益,那麼社工工作應該沒有經濟效益,但為何要有這種工作呢?何況外展服務需要投放大量資源,例如辦公室、外展社工隊等等。」火腿雖然不奢望政府向社工界提供任何新的支援,只希望能夠在有限資源裏面做到最好,雖則每位社工得到的資源不多。
「我最希望整個社會能夠瞭解更多基層人士及被社會忽略的人。」火腿認為社會對人妄下標籤是不公平的,因為每個人出生時都是平等,沒有人從出生那刻已經有個標籤掛在身上。他將夜青身上的標籤喻為鐵板,嘆息為何成年人甚至知識份子對這類青年人妄下定論。此外,他認為現時社會整體對基層人士的關懷並不足夠。
夜青經常被指是社會問題,但問題癥結在於普羅大眾加諸在夜青身上的標籤。標籤久而久之成為了一堵高牆,將夜青與其他人隔離,把他們壓在社會最底層。在火腿協助夜青尋找工作機會的時候,總有僱主以他們會偷東西、做事懶散、上班不穩定等原因而拒絕聘用,但這些青年人需要實實在在的機會才能再與社會接軌。
「做社工其中一個原則是要採取非判斷態度(non-judgmental attitude)。」火腿認為社會上如果能夠不先入為主,就有助夜青融入社會。
至於夜青本身,火腿寄語夜青往後要學懂如何處理問題,以及選擇更好的前路。「在夜晚燈光下所看到的一切,是狹隘的。人只能看到街燈照亮的東西,卻忽略了燈光以外的東西。這就如夜青們只知道靠所謂朋輩是解決問題的方法一樣,忽略了其他能夠保護自己的方法。」
最後,火腿對自己的願望是在往後能夠繼續這份工作,保持深宵工作的動力,因為通宵工作是不斷燃燒着青春的活力與精力。
城市深夜的感覺
「我們往往聽到香港很漂亮,金碧輝煌等讚美說話,但當時針大概走過晚上十一時,那就是城市問題浮面的一刻。」接近夜深,大部分人安坐家中,不會清楚外面發生的事,就如鬧市地區的行人隧道和天橋底滿佈露宿者的景況。璀璨奪目的夜景背後就是城市難以磨滅的悲哀。
「我不能夠說我們是偉大的,但深宵還有許多人值得尊敬,例如政府外判的清潔工人,他們在每日眼還未睜大的時候,就在街上提起掃把清潔。」當火腿工作時遇到這些五、六十歲的工人會感到分外痛心。
夜晚是多眼淚的,不論是在家獨處的人,在辦公室工作到通宵達旦的人,還是火腿接觸的青少年人。夜幕下,每個人才會坦承面對真正的自己;白晝下,每個人善於將情感隱藏在人前。火腿認為早上的人戴上了無形的面具,「早上繁忙時間站在天星碼頭的出口,會覺得許多正常上班族都在裝一個樣子於社會生存」。
「反而在夜晚人比較容易敞開自己的心,或許這是因為孤獨吧。」曾經有一次,火腿的外展車需要進行年檢,外展隊需要乘坐的士穿梭。「那個的士司機起初跟他們談天,但最終從中得知我們是社工的時候,便不願收我們的錢,就算我們已經解釋的士車費能夠經過申報後取回。」日夜顛倒的生活,無疑會令在夜間生活的人少了陪伴家人、朋友的機會,但這個共同點讓深夜工作的人惺惺相惜,從而在漆黑的晚空下找到一份安慰。
訪問結束前,我問火腿可否用一句說話概括晚上的香港,而他的回應是──
「晚上的香港是真摯的、誠實的。」